



一块黑玉棋盘,高悬绿林山头。
钟离天坐在棋盘一侧,手持白子,面沉如水,显得心情极差。
不远处的长坂坡上,此时万籁俱寂,山林肃静,早没有了半点人影,唯有路边偶尔露出的半截尸首,记录着这里刚刚发生过怎样的一场大战。
关羽没死。
钟离天千谋万算,可独独算漏了一点,就是那位大汉曹丞相,除了酷爱人妻之外,另一个名留青史的爱好——惜才如命!
还不仅仅是惜自家的才。
他就如同一个疯狂的收藏家,看到天下勇猛无双的悍将,比看到什么风情万种的美女都更加兴奋……
所以就当关羽即将同复活归来的典韦展开一场厮杀的时候,丞相快马加鞭,赶到此地,阻止了二人的争斗。
典韦见到曹操,手中双戟一错,格开青龙偃月刀,回头便拜:
“——末将典韦,参见丞相!”
曹操惊喜交加,几乎不敢置信,从马上一跃而下,险些崴伤了脚,三步并做两步,上得前来,紧紧抱住典韦,垂泪不语。
关羽横刀在侧,见二人君臣情深,心中想起大哥三弟,亦是唏嘘,回头扶起张飞,转身便要离去。
随着曹操而来的张辽、许褚二人,身形一错,顿时将关羽去路拦住。
关羽凤眉一挑,面上怒意上涌,青龙偃月刀上,森森冷光,几欲择人而噬。
一旁的张郃,却微微一笑,拦住二人,往后退了半步。
许褚猛地转头,看向张郃,目中露出惊疑神色。
张郃却耸了耸肩,下巴轻点,示意他们看向曹操。
果然,曹操扶起典韦,声音低沉道:“都退下!尔等连当年为孤斩颜良,诛文丑的关云长,莫非都不认得了吗?”
关羽猛地抱拳,昂声道:“阔别已久,丞相安好?当日斩颜良,诛文丑,不过报丞相之恩罢了。今日与丞相战场相见,是敌非友,若是丞相想留下关某这条性命,那也不必留情——典韦,张郃,你们既然都入赤金境,那么,齐手上来便是!”
典韦虎吼一声,转身望向关羽,浑身杀气如沸,几如神魔。
曹操却闭上双眼,沉吟半晌,忽然摆了摆手:“今日事已至此,孤见典韦复生,如得一手足矣!想来你同刘玄德之情,亦是如此,某得一手足,岂能因此,断人骨肉至亲?你带着张飞,且自去吧。”
关羽闻言,面上复杂神色,一闪而逝,他本无惧生死,可曹操此言,分明是也放了张飞一条生路,这份情,他不得不领。
“既然如此,关羽谢过丞相。”他深吸了一口气。“今日一恩,他日狭路相逢,关某,必亦报之。”
说着,他拱了拱手,带上张飞,转头去了。
“丞相,如何放虎归山?”许褚原本见猎心喜,如今不能和关羽一战,不由焦躁道。
曹操还未答话,另一旁的张郃却先笑了。
“……今日之战,变诡太多,丞相之意,还是莫让旁人当了枪使吧。“
就这样,一场本应震惊天下的厮杀,如同儿戏一般,消弭于无形之中。
钟离天几乎气炸了肺。
而此时坐在他对面的,则是一个面带微笑,目光却阴冷如狼的黑衣儒生——除了那一夜火烧长安城,震惊天下的西凉毒士贾文和,还能是谁?
眼看钟离天举子不定,面色阴沉,贾诩忽然低声轻笑:
“不过放走了小小裨将,就算他的主公刘备,也没什么了不得的,钟离先生何至焦急如此?”
“一着不慎,满盘皆输!”钟离天摆了摆手,脸上更见焦躁神色。
贾诩认识他多年,知道这个狂人素来轻蔑纲常,目无圣贤,行事肆无忌惮,放旷之极。此前诸多手段,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,最多不过大笑自嘲一番人算不如天算,或是怒骂两句那水镜先生司马徽罢了,如今却还是第一次露出这般恼怒不安的模样。
想起那关羽,贾诩也不禁沉吟起来,他对此人不算了解,仅闻其名,但他手中的那柄青龙偃月刀……
煌威青龙认定的主人吗?
那确实值得,好好考校一番了……
眼看贾诩不言,钟离天却又哼了一声,面色稍霁,道:“长坂坡事败,盟中众人各有使命,你怎地如此清闲,还来寻我手谈?那北地枪王,如今怎样了?”
“人还在,心气儿淡了,怕是不能为我所用。”贾诩摇了摇头,“他素来都是这个脾气,那日宛城为我所激,一枪直逼曹操营中,已经是他生平血性之至,如今归降了曹操后,只愿莫惹事端,安身立命,什么都不再想了。”
说着,贾诩大袖一拂,一道红影从他身后倏忽而过,破空锋锐,深深扎在青石之上,如破竹泥一般。
“连这朱雀神枪,都被我带了来。如今人间只有大汉宣威侯,再无北地枪王张绣了。”
钟离天的目光,凝在了那柄通体血红,刻有朱雀纹路的长枪之上,半晌方叹:“当年为了得到此枪,我屠尽南疆朱雀血脉一族,仍未发现蛛丝马迹。没想到最后,这枪还是落到了你的手里。”
说着,他抬起头来,似笑非笑:“既然如此,此枪就由你处置好了。不知文和有何打算?”
“神兽之器,有德者居之,在下还有几分自知之明,配不上这等镇世神枪……”
贾诩淡淡说道,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嘲弄之意,顿了片刻,目光投向东方,那大江浩荡,奔涌尽头,夕阳西下,江面仿佛血染一般。
“只是,我倒是有个好奇的念头。这拥有神兽血脉的镇世之器,是为济世安民而生,如果落在身负血海深仇、心怀怨毒憎恨的少年手中,他会拿这枪…怎么做呢?”
“是选择看淡恩怨,匡扶社稷?还是会依旧把这朱雀神枪……深深插进仇人的颈间?”
于是,这日深夜,有孤舟一叶,飘摇过江,入江东八百里山川。
江东有枪神。
并非一人,而为一姓。
余杭凌家,自古以枪术传家,先祖曾以一枪入中原,大小三百战,未尝一败,被江湖游侠尊为枪神。
而后世代相传,直至前代家主凌操,携枪术入军旅,成为孙坚麾下水师第一大将。
然而,天有不测风云,凌操对江东盟忠心耿耿,百战百胜,唯独输了一场,在奉孙坚号令,率军剿灭锦帆贼的时候,为亲信出卖,围困江中,最后一人一枪,身中数箭穿心。
临死之时,仍高声怒喊戮贼。
彼时其长子凌统,年仅十二岁。
从此之后,那个曾经的枪神世家长子,翩翩如玉的少年郎,就换下了青衫长袍,穿上了一身雪白的素衣,深居浅出,再也未在人前,露过一丝笑容。
日练三千枪,夜练三千枪,寒暑不辍,春秋无休。
被血仇笼罩了的他,满心只剩下了一个念头。
——终此一生,誓杀那锦帆贼首,甘宁为念!!
长坂坡后的天下,短暂地静寂了一段时光。
曹操此番趁着刘表之死,一举破襄阳,夺荆州,入驻江陵,天下十三州,独得其九,一时风头无双,亦忙于安顿荆州旧部,无意继续扩土开疆。
又时值秋收时分,就这样,中原,江东,关外,塞北……人们开始休养生息,恢复民力,各路诸侯之间,也默契地安歇了争端,不再轻启烽烟。
一个恍惚间,人们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黄巾起义之前的大汉,四海平靖,安居乐业,熙攘热闹的行旅走街串巷,粮食丰收,万民欢庆。
可这一切,不过只是一个太短太短的镜花水月罢了。
次年春耕之后,太中大夫贾诩入宫,见大汉丞相曹孟德,二人深谈一夜,不知所言何事。
三日之后,曹丞相忽然广发檄文,意图江东之地。
江东六郡,本无共主,唯有一盟,原本盟主乃是破虏将军孙坚,其死后,传于长子孙策孙伯符,然孙伯符与太平道人于吉一战之后,生死不知,唯留下幼弟孙权,年仅十六,暂代盟主一职,江东早已民心暗涌,不少人觊觎这盟主之位已久。
然而还未生变,忽有曹操檄文传来,顿时人人惊惧,再也没有一个想上位当这盟主,而是纷纷盘算着,如何让这个十六岁少年当上替死鬼,等到曹军到时,举城投降。
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,孙权,并没有任何投降的打算。
短短半月时间,似乎早有准备一般,他联络了西方的刘备刘玄德,准备依仗长江天堑,携手抗曹。
一时间山雨欲来,某场旷世大战的序幕,即将缓缓拉开。
双方疆界之上,大小摩擦,已经接连不断。
曹操仍在调兵遣将,号称筹备兵马八十万,要一举破吴,更放下狂言,要趁着大好春色,掳来艳绝江东的乔家姐妹,锁在铜雀台上,任供淫乐。
二乔本是天香国色,丞相那点癖好,又是众人皆知,故而泱泱天下,谁人听了此言,竟都毫不怀疑,摇头感叹红颜祸水。更有传言,言之凿凿,说其实曹操根本对江东并无兴趣,纯粹就是为了美人而来。
万民传言之下,曹操纵然有心辩驳,那所谓铜雀春深锁二乔的流言,根本不是出自他口,即便非要说的话,只有他那不成器的四子曹植,曾于兴起之时,于诗赋中发过狂言,后来不知又是谁故意编排,把他的雄心壮志,转眼变成了好色之徒的卑劣欲求——可根本无人相信。气得这一代枭雄,不知砸碎了多少玉瓷珍宝,整整数日脸色都是铁青铁青的。
就在朝野诸般传闻,沸沸扬扬的时候,这一日,从丞相府中,忽然流出了一纸的信帛,快马加鞭,昼夜传到了最前线的江陵成中。
驻守江陵的,正是征南将军曹仁。
这位自曹操兴兵之时起,就跟随他东征西战的本家勇将,于将军府中,跪谢接信。
信中竟无旁事,唯独笔墨淋漓,乃是曹操亲笔提下的,他平生最得意的“步出夏门行”中最后一首。【龟虽寿】。
无数人议论纷纷,不知此诗赠予曹仁乃是何意。
唯有宫中那位黑袍毒士知晓,伴随此诗一并送至的,还有一面黝黑粗粝的古拙巨盾。
曹丞相一代枭雄,以诗文入天道,于乌桓大胜之际,得四大神兽之一,玄武垂青,赠予本命神器,玄武巨盾一面。
此盾乃天下至宝,非赤金境不得用之。
曹仁得盾之后,借神器之利,闭关锤炼。他随曹操南征北战多年,在收到玄武盾的那一刻,就明白了主公不便明述、暗中传达的意思——如今丞相手下的赤金神将,皆为外姓,虽然典韦、张郃都是心腹爱将,可没有曹家自己的赤金,丞相心中,终究是放心不下的。
他越早一日晋身赤金,就是早一日,报答主公的厚恩!
而和曹仁隔江对峙的,是江东的锦帆甘宁,以及……枪神凌家,家主凌统。
曹仁原本一心突破后,所要对付的敌手,应该是这位江东第一赤金大将甘宁——此人更是当日偷取麒麟血的罪魁祸首,让丞相丢尽了脸面,其罪当诛。
可他没想到的是,玄武盾出山的第一战,迎面而来的,是一双长枪。
白枪如龙,红枪如凤,天下无双的枪神凌家家主,独站船头,身姿绰约,好似天将一般。
曹仁深深皱眉。
江东枪神凌家,他早闻其名,凌统此人,他也会过几次,枪法虽然凌厉绝伦,可也不过是和未晋升赤金的他在伯仲之间罢了,如今自己分明已入赤金境,更有神器玄武盾相助,竟然仍只能和他气势相抵。
对方,莫非也有什么机缘?
他的目光,落在了凌统右手的那杆无名红枪之上。
可凌统,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机会。
江陵第一战,降将蔡家的蔡曛,主动请缨,欲以水战之能,赢得他们荆州蔡家归顺曹操的第一场功绩。
可惜,迎接他的,是甘宁的锦帆刀光。
曹仁没有阻止蔡曛,在他看来,送死这样一个降将家人,换来看清江东实力的机会,本就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。
甘宁的实力,在自己的意料之中。曹仁想,如果有玄武盾的话,应当可以稳胜一筹。
然而,就在甘宁斩蔡曛于阵前之后,忽然,凌统从船上一跃而下。
枪尖远远抬起,直指曹仁。
竟是和甘宁争功,欲以曹仁的性命,盖过蔡曛的人头!
曹仁一怔,旋而大怒。
尔等江东逆臣贼子,安敢轻视我曹氏族人?
江陵城门,轰然洞开。
曹仁坐在一匹神骏之上,背负玄武重盾,缓缓出阵。
凌统见状,竟一言不发,俯身如箭,电光火石之间,双枪动如龙蛇,直刺而来!
曹仁不闪不避,举盾相挡。
两股巨力相交,隐约之间,似有龟蛇起舞,朱雀吐焰,神兽虚像化作赤金之力,猛地撞在一处!
大江之上,天云俱裂。
无数军士翘首以待,期盼着这一场旷世之战的最终结果。
然而,出乎他们意料的是,两个不速之客的身影,打乱了这一战的结局。
枪盾相交,曹仁的余光,忽然瞟见了一道暗光。
一柄湛蓝袖剑,于阴影之中不知何时,竟然已经刺到了他的喉头之前。
曹仁微微愕然。
乱世之中,他并非没有直面过刺客的威胁。
可等闲刺客,莫不是在营中,帐中,马上,车上,静待武将松懈的时候,突下杀手,哪有正面两军阵前,突杀而来,如此霸道行事的?
可他毕竟是曹仁,曹家的第一悍将。
虽惊不怒,微微退了半步,于间不容发之际,躲开了那必杀致命的一着袖箭,转手便向那刺客一拳砸去。
可下一秒,拳头落空了。
刺客的速度,竟然比他预料的快上十倍不止,一个错身,袖剑再次刺向了他的喉咙。
锐风扑面,曹仁心中生怒。
这等狂妄的刺客,莫非,是看不起他曹仁吗!
玄武盾横扫而出,挡开了对面凌统的红枪突刺,另一只手紧握成拳,赤金之力猛地爆发开来,曹仁甚至懒得躲开刺客的袖箭,反而狠狠一拳,再次轰了出去。
这一拳之威,仿佛玄武降世,雄浑如山,几乎无可阻拦。
他要誓杀这名不长眼的无名刺客于阵前,让天下人都知道,曹家的将领,没有可以被轻辱的!
拳如流星,砸向面门,可那刺客,竟然毫不避让。
以拳换剑!
一声巨响,他的这一拳,竟然正正砸在了刺客的面具之上。
面具裂开,露出半张似曾相识的脸来,脸上没有任何吃痛受伤的表情,唯有一双眼睛,如同那柄袖剑一般,蓝湛湛的,像是看着死人一样地盯着他。
与此同时,那柄附骨之疽一般的袖剑,亦深深地刺进了曹仁的肩头!
鲜血飞溅,可曹仁已经感觉不到疼痛。
他的心中惊怒交加——
这名刺客……竟能与玄武之力抗衡!
是赤金境!
可这天下,哪来赤金境的刺客?
来不及思考,另一旁,凌统的枪已至。
双枪,一如银蛟,一如朱雀,白红交错间,绞杀而至,没有半点因为刺客的出现而惊讶。
——是江东埋伏的刺客吗?
忽然,他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一个名字。
不,不是江东。
这半张破碎的面具,这样不顾生死,一剑刺杀的风格,他曾经见过的!
就在那一年的虎牢关外。
没错,虎牢关……
“——陷阵营?”
是传说中早已随着吕布之死,消散于世间的中原第一暗杀组织,陷阵营?
那此人当是——
“高顺!”
曹仁厉喝出声,可胸门已然大开,躲过刺客搏命一剑的他,再也无暇躲开正面凌统的突刺。
眼看双枪就要将曹仁刺穿,曹仁怒吼一声,玄武盾当头砸下——他就算死在这儿,也决不能让凌统生还!
索性一起,以命换命!
只可惜,带不走那名刺客了……
就在此时,电光火石之间,忽然,一道灰影,不,是三四道灰影从岸边猛地蹿出,替曹仁挡住了凌统势在必得的一枪!
血花四溅,灰影仰天长咴,受痛出声,空中翻滚一圈,重重落在了地上。
竟是三只体格庞大的巨狼!
江东之地,何来狼群?
与此同时,玄武盾的搏命一击,亦被高顺挡下,拦在了凌统的面前。
曹仁却顾不上二人,收回盾牌,猛地回头。
岸边,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,身穿蛮族打扮,骑在马上,一头红发如同火焰一般,身材窈窕,酥胸半露,正是劲装打扮,此时一双眼睛微微眯起,看向凌统手中的那柄红枪。
“什么人?”
半空之中,高顺冷冷问道,半张面具后的目光盯着女子。
“南疆,祝融。”
“诸葛先生派人请我出山,相助江东,对抗那什么曹操。”
“你们中原人的恩怨,我管不了,收人钱财,替人消灾罢了。”
“可是,那个人手中的枪……是我们族人的圣遗物!”
“谁拿着它,谁就是祝融灭族的血仇敌寇!”
“贼人——将我神枪还来!”
声音清冽,怒意汹涌,正对着凌统说道。可凌统面上,却浮现出有些错愕的神色,好似不知女子在说些什么似的。
大江之上,一时风波诡谲。
四方赤金,齐聚一堂,在这江陵城外,即将掀起一场波澜壮阔的血雨腥风!
远处山巅。
黑白十九道,腾腾煞气,隐约埋伏其间。
贾诩低首,看向盘中棋局,忽然莞尔。
“钟离先生,势已成了?”
钟离天闻言,挠了挠头,脸上忽然重新浮现起他那一惯的,桀骜不驯的张狂笑容。
“——长坂坡上,关羽未死就未死吧。”
“至少,还可以拿「他」来试试手。”
“不仅是他,还有这个朱雀蛮族的女人,还有江东的枪,刀,盾……”
“正好,我也倒想看看,这一个个自诩拥有赤金之力的将军,有没有资格,成为那痴人的对手,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