谯县的酒肆与别处有些不同,曲尺形的大柜台前,每日会摆上三五块大烧饼,免费供前来沽酒的客人们填肚子用。客人通常也很有默契,每人只取一份,绝无多拿。据说这传统是为显示谯县的富庶,人人皆有饼吃。这些年来战事多了,天下乱了,摆烧饼的传统却没丢,只是从原来的几块大烧饼,变成了一块大烧饼切成几小份。谯县的酒也极有名,色清如水晶,香醇如幽兰,人们起了个名叫“九酝春酒”。有酒有食,自然吸引了不少人。
这天早上,孔二像往常一样打开了酒肆的门,很快店内的客人便多了起来。临近午时,走进来一个身长八尺,腰大十围,容貌雄毅的大汉。店内的空气却瞬间快活了起来,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大汉笑:“呦,痴儿来了。”有的叫道:“吃儿,今日可曾吃饱饭了么?”大汉也不说话,要了碗酒,拿了份烧饼,自顾自吃了起来。
孔二认得他,姓许名褚,长得五大三粗,饭量极大,日常拿个盆子盛饭,吃得满脸都是,常常被人耻笑,加之不爱多言,说话常常不超过十个字,人人便皆以为他木讷,称他为“痴儿”,也作“吃儿”,取一语双关之意。然而自家饭往往也还不够他吃,于是他便会来酒肆沽点酒,拿块烧饼,却也从不多拿。如今兵荒马乱,粮食歉收,连酿酒的高粱都快没有了,烧饼更只能越做越小,聊胜于无。孔二知这点烧饼决计不够许褚填饱肚子,便走到他旁边,悄悄对他低语:“我帮你留一块,一会儿去柜前拿。”许褚摇摇头,道:“褚,足够。”孔二也便不再勉强什么。
和其他人不一样,孔二对许褚是极有好感的。只因那年酒肆刚开张,便碰上了几个无赖,取了酒,拿尽了店里烧饼,还要赊账。恰逢许褚在旁,一把握住为首之人的手腕,反复只说四个字:“一人,一饼。”那无赖之首疼得哇哇乱叫,众人眼见他力大,也不敢继续惹事。自那以后,孔二便认了许褚这个朋友。
孔二曾对许褚说:“如今天下大乱,很多地方都吃不饱饭,你这一身力气,何不从军?我这酒肆也不知能开到几时,不知哪天我也要去战场上卖命了。”
许褚默默望着远方,说道:“褚,只寻一人守。”
“何人?”
“尚未有。”
从那以后,孔二知道眼前这个大个子,有着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心思。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,能让这个痴人甘心守护一生?
忽然间,酒肆外传来了不小的骚动,行人纷纷奔走,路边的小贩撤了摊子拔腿便跑,只听得大街上满是慌张的声音:“不好了!不好了!山贼来了!山贼来了!”酒肆内瞬时慌乱了起来,大家惊慌失措,有的夺门而出,有的一骨碌钻到了桌子底下,还有的躲在墙角瑟瑟发抖。孔二也连忙收拾家伙,准备关了铺子,正想找许褚帮忙,却发现他早已不见了踪影。
许褚正往城门口奔去。说是城门,其实只是黄巾之乱时修筑的几道防御工事。这些年各地贼兵四起,官府的兵马早已不够用了,老百姓便自己想办法组成民兵,修防御工事抵御贼寇。
许褚来到城门口时,县尉已带着两三百人的部队在外摆好了歪歪扭扭的阵势,其中倒有九成是新募的民兵。放眼望去,对面却是黑压压一片,不知有几千人,为首一人大喝:“交出你们的钱粮,否则屠尽满城人!”
县尉早已吓破了胆,抖着两腿说:“快,放箭!放箭!”话音未毕,几支箭矢飞出,却无力地在贼兵面前落下,对方一阵哄笑。许褚见状,抢过身旁一名士卒的弓箭,弯弓搭失,嗖的一声,正中一人面门。
“许褚在此,放马过来!”
……
是夜,孔二的酒肆内趟满了伤员。孔二看着伤痕累累的许褚,说:“听说今天全靠你挡住了几千贼兵。”许褚摇了摇头,望着满屋伤员说:“还有他们。”
这时,躺着的伤员哀嚎起来:“县尉真不是个东西,打到一半竟然跑了!受伤的兄弟都不顾了!”“是啊,岂止县尉,官府的人全跑了,朝廷派这些人来当官,这些人却没把这里当自己的地儿,这谯县还得靠谯县人来守!”也有人愁眉苦脸:“可今日里把箭矢都耗尽了,明日怎么对敌?”
“搬大石头,砸!”众人望去,却是许褚站了起来,有人想要反驳几句,看着这威猛的身形和严肃的脸又说不出口。
到了次日午时,许褚已累得气喘吁吁,上半日靠着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,勉强用飞石打退了贼兵的几波进攻。不过眼看石头已经不多,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了一个时辰了。此时,贼兵那边却传来了一阵牛叫声。守军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
“这打仗怎还带牛的?”
“或许是他们要宰牛肉吃。”
“这杀牛可是死罪,要偿命的。”
“你傻啊,这伙人都当山贼了,哪还管官府的律令。”
正茫然间,忽见几头大黑牛从贼兵队伍里冲出,尾部冒烟,似是着了火,疯一般往守军这边冲来。守军中有识得这战法之人叫道:“不好!火牛阵!”慌乱的守军匆忙把剩下的石头扔出,不想那牛中了飞石吃痛,奔得更猛了。眼看守军就将被几头牛冲溃,却见一个身影飞步跑了出去。
“痴儿不要命了!”守军中有人喊道。
当先一牛已近守军不足十丈,只见许褚迈步到牛身侧,眼疾手快地握住牛尾,熄灭了烟火,随后大喝一声,脚步往反向用力一踏,身子一沉,那牛便霎时止住了脚步。众人尚来不及叫好,第二头牛已经接近,许褚更是不避,拉住牛尾,用力往反向拖拽,那牛竟吃不住力,倒退了几步,随即轰的一声,只见二牛相撞倒地。许褚更不停步,迎着冲上来的其他黑牛,如法炮制,不出片刻,黑牛尽被制服。
两边人马早已被这情景吓呆,战场上竟鸦雀无声,忽的不知哪边有人叫道:“巨灵神降世了!”守军猛醒,顿时士气大振,操起武器便往贼兵冲来。贼兵早被许褚勇力吓破胆,哪里还敢应战,数千人马就此溃散。
孔二的记忆里,从那日开始,许褚的勇力便传遍了淮汝之地,自此之后再无贼兵敢犯谯县,而谯县也无人再耻笑许褚。再往后的某一日,许褚突然随某人而去,孔二便再没见过许褚。孔二心想,他应该是寻到了那个愿意守护之人吧。后来的后来,天下渐渐安定,酒肆的烧饼又做大了,“九酝春酒”还被选去做了皇室贡品,这一切,可能都托他之福吧。
以武建功,以忠立命!
没有主公的赏识,就没有许褚的今天!
只要我还有一口气,谁也休想伤害我主!
断骨伤筋!
威震关内!
望着营前诸葛亮差人从成都送来的三车美酒,张飞张大了嘴,俩铜铃般的眼睛瞪出无数个问号。
“这军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他不是向来不让俺老张在军前饮酒么?”
“不知,诸葛军师只说听闻三将军日夜在那张郃寨前饮酒,便差小的送来这三车蜀中佳酿,供将军痛饮。”解酒之人说道。
“唔……哈哈哈哈哈,军师懂我!”
张飞这辈子,少什么都行,就是不能没有酒。在这点上,他甚至可以将内心最为厌恶的曹操引为知己,常常对别人说道:‘’曹操这个人,又坏又狡诈,屁话还多,俺老张十分讨厌。可有一句话深得我心,就是‘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’。”
连曹操都这么说,他张飞嗜酒也就理所当然了。不过,也不是没有因酒而出过岔子。最大的那次,就是丢了徐州。虽然大哥把徐州交托给他之前一再嘱咐,让他少饮酒,切莫鞭挞士卒,以致失事,还派了陈元龙来监督他。然而他性子一起,早把大哥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。后来,他也自觉对不起大哥,打算拿这条性命赔罪,最后还是大哥一通“兄弟如手足”的说辞作罢。
张飞时常会想,那日要是他没有饮醉,也没有逼迫曹豹喝酒,他是否还会鞭打曹豹,徐州是否还会丢?
徐州丢不丢不知道,不过可以肯定的是,他早晚还是会痛揍曹豹的,谁让他搬出女婿吕布来压他?曹操之后,吕布可排他第二厌恶之人。他只想打死吕布,或者被吕布打死。
失了徐州后,张飞确实收敛了很多,也不敢过多饮酒。在那之后,直到赤壁之战后的庆功宴上,他方才痛痛快快醉饮了一番。只记得当晚拉着子龙着实喝得肆无忌惮,末了,还借着酒意跑到诸葛军师面前说了这番话:“俺老张这辈子讨厌的人有三个半,头一个是曹操,第二个是吕布,第三个是以前老坑我酒钱的村头贩酒老王。剩下那半个,本来是军师你的。那时我大哥为寻你好不白跑,你却整日介躲在深山里睡觉,让俺好生讨厌,俺是真想烧了你那破茅庐。不过今日这一战,若没有军师你,我们断不可能大胜曹操。我张翼德生平最佩服有真才实学的君子,现如今你可算我最佩服的半个人。来,俺老张敬你一坛!”
“哦?怎么只算半个?”刘备也来凑热闹。
“谁让军师整日叫我少饮?故而只能算半个!”
其实能让张飞完全佩服的君子,也不是没有,庞士元算一个。那日在耒阳县县衙,庞统当着张飞的面把百日积压之事在半日内料理完,完了一句潇洒的“百日之事何在”让张飞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当然,让他把庞统引为知己的,还有一个原因:因为庞统也是个酒鬼。
两人时常在府中对饮,一日正饮间,张飞说道:“论智谋才学,你和诸葛军师孰高孰低俺老张辨不出来,可论酒量,你肯定胜过诸葛军师百倍!”
“只怕还有一样在你眼里胜过孔明,那就是我从不劝你戒酒。”庞统笑答。
“哈哈哈,对!对!”张飞说,“不过多饮确实误事,俺也不是不知道,当年便因此而失了徐州。”
“三将军看似粗犷豪迈,然而我与你多日相处,知你并非无谋之人。”庞统道,“三将军何不想想,如今世人皆以为你嗜酒误事,以后对敌之时,你如何不能将计就计,反将他们一军?”
从那以后,张飞就在时时琢磨着怎么反将敌人一军。还没琢磨出名堂,便传来了庞统死于落凤坡的消息。张飞独领一军从陆路进川,一路之上都在为失去这个知己痛心不已。“军师啊军师,蜀中美酒极多,俺本打算待取下益州,便与你尝遍蜀中美酒,可你怎就这么去了呢!”还没等伤心完,便来到了严颜把守的巴郡。
“好个老匹夫,气杀我了!”看着面前被严颜一番羞辱之后赶回来的使者,张飞又一把抓起旁边的酒坛,咕隆咕隆饮了几口。突然,庞统那句“将计就计,反将他们一军”在耳边回响了起来。“军师,俺懂了!”张飞嘴角一咧,计上心来。
严颜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成了张飞将计就计的第一个牺牲品,就这么被五花大绑地压到张飞面前。“哈哈哈,严颜老匹夫,你只道俺嗜酒成性,便因此放松了警惕,中了俺的假人计。如今你服也不服?可愿降我?”
“呸!要杀要剐悉听尊便,蜀中只有断头将军,无降将军!”
“那俺便成全你,拉下去斩了!”张飞怒喝道。
“斩便斩,老朽又有何惧!”虽然四肢被紧缚,严颜依然昂首挺立说道。
“嗯?且慢!”张飞瞪大了眼睛,对着严颜凝望了好一会儿,又来回踱了两步,随即飞步走到严颜身边,拔出佩剑,将绑缚他的绳索斩断。
“你这是何意?”严颜惊诧道。
“没办法,谁让俺老张越看你越顺眼。”张飞道,“将军如此年迈,却不减一身豪气。俺老张对蝼蚁走卒向来不放在眼里,可对才高八斗、又或者豪气干云的义士却是欢喜得紧。你,很对俺的脾气,来,今日与我痛饮一番!”
想起当日与严颜的畅饮,张飞又嘴角一咧。那是最近的一次与人痛饮了,距今也过了不少时日。不过,此番的对手张郃是断不可能投降的,只有速速拿下眼前三寨,才能回去找人痛饮一番。就在这当口,诸葛军师却送来了三车美酒。
“哈哈哈,军师懂我!军师懂我!这回俺老张佩服你可算有十分了!”
“去,让张郃的士卒们都闻闻这美酒的香味!”
既然能将计就计,靠假装嗜酒以骄敌心之法擒了严颜,又如何不能再依样画葫芦破了张郃?
敌军皆因我嗜酒而欺我无谋,我却要凭此取了你们的脑袋!
张郃,曹操,你们等着,待我干了这坛子酒,便去拿你们的头颅祭旗!
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,如探囊取物!
我兄长乃是大汉皇叔,曹阿瞒岂能与之相比!
能匡扶乱世之人,这天下独我兄长一人!
据水断桥!
万夫莫当!
眼前这个体貌魁梧的男子就这么坐在榻上,面露微笑,看上去人畜无害。说来也奇,虽然自己手下体格魁梧的大汉不少,面带凶相者更是不计其数,可自从坐领江东以来,孙权从未感受到自己有一丝渺小,更无半分自惭之心。可偏偏在这个面相和蔼可亲、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子面前,孙权竟隐隐感到有些自惭形秽。
“闻先生颇有孟尝之风,昔日公瑾向先生借粮,先生竟头也不回便将整整一仓粮食慷慨赠予,听闻那可是先生的半数家财啊。公瑾尝念及此,大赞先生古人之风。”孙权边说,边慢慢斟满了面前的酒杯,两手端起。
“不过是些微末旧事,何须挂怀。倒是将军,令在下有些受宠若惊。”男子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,两人随即一饮而尽。
“不过,”男子接着说,“将军该不会以为公瑾只是因此而荐我来的吧?”
男子的笑容始终未变,孙权停顿良久,道:“孤确实有疑惑未解。当今汉室如大厦将倾,四方纷乱不已。孤继承父兄基业,希望能成就齐桓公、晋文公那样的霸业,先生可有何良策助我?”
“齐桓公、晋文公,这就够了么?”男子依旧面带笑容,眼神却在刹那间有一丝锐光闪过,随即又迅速平和。
孙权心中一凛,某个一直敢想不敢言的心思似乎被击中:“先生此言何意?”
男子以手指蘸酒,在桌上写下了两个字。
……
良久之后,男子归去。孙权怔怔地望着桌上残留的两道字迹,心绪翻涌。
帝业。
适才男子的几句榻上之言犹在耳边不断回响:“汉室不可复兴,曹操不可卒除。为将军考虑,惟有鼎足江东,以观天下”、“剿除黄祖,进伐刘表,尽取长江之南,然后建帝王之业,以图天下!”
想不到,自己深藏内心的野心,竟被这初识之人一语点破。
更想不到,此人比自己年长十岁,远见卓识比自己却高了十倍不止。今后三十年的路,他已替自己规划好了。
刚刚,孙权强忍内心翻腾、勉强说出那句自己都不信的“尽一方之力,辅佐汉室”,那人却始终笑而不语,搞得孙权一直到现在都心虚不已。可他初领江东,内乱未平,此刻又岂是能言帝业之时。
不过,孙权知道,将来的某一天,此人必可成他的肱股之臣。
鲁子敬,孙仲谋记住你了!
诸葛亮听到鲁子敬前来拜访时,心情是复杂的。
如今曹军压境,孙权现在是刘备唯一的救命稻草,既要抓住这根稻草,又得是以同盟的形式,为更长远计,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依附他人。诸葛亮心中虽已有计较,却不知孙权派来的这鲁子敬是否好应付?
江东群儒,在诸葛亮眼里大多是些专攻笔墨文章,只会雕虫小技,笔下虽有千言而胸中实无一策的酒囊饭袋。不过,兄长诸葛瑾却曾告诉他,这个鲁肃不一样。
诸葛亮向刘备低声耳语几句,便派人去请鲁肃了。
……
“孙将军虎踞六郡,兵精粮足。刘皇叔不如遣心腹往结东吴,以共图大事。”鲁肃话音落下,诸葛亮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。鲁子敬刚刚说的确实是“往结”,而不是“往投”。
诸葛亮暗暗纳罕,适才为了激一下这鲁肃,他们故意说打算投靠苍梧太守吴臣。可这鲁子敬,不出三句话,便邀请刘备和江东结盟。他究竟打得什么算盘?
这一次的初会,不仅双方谈得十分愉快,也让诸葛亮燃起了对鲁肃的好奇之心。
不久之后,在跟曹操借完箭的草船上,诸葛亮悄悄对鲁肃说:“孙刘顺利结盟,子敬当记首功。可你为何要如此助我们?要知道,以当下孙刘两家的实力差距,你当初直接要求我们归附江东也是理所当然。”
“我若要刘皇叔归附,你们便会真心归附么?刘皇叔难道是甘于人下之人?”鲁肃反问道。说完抿了一口茶,鲁肃接着说:“曹操取得荆州,当今之世已无人可敌。即便你我两家联盟,实力相较曹操仍是萤烛之火。如此,更需孙刘两家诚心相待,同心协力,方有一丝胜算。”
“人言子敬忠厚,果不其然。”
“且慢言忠厚,孔明,我尚有一言相赠。”
“哦?”
“与其心怀叵测地依附,不如各怀鬼胎地结盟。”
“哦……哈哈哈哈哈!”两人相视大笑。
鲁子敬,江东有如此人物,焉能不盛?
吕蒙听到鲁肃接任周瑜成为大都督的时候,内心是非常失落的。不仅意味着自己无缘掌江东军政大权,还有那取荆州之事更是遥遥无期。听说是周瑜临终之际推荐的鲁肃,吕蒙十分不解,难道这就是周都督他想要的?
可不管怎样,这个新任的鲁大都督,此刻就坐在眼前。据说是赴任途中路过此地,便前来找吕蒙叙叙。吕蒙刚刚向他讲了自己的用兵韬略,得到了“非复吴下阿蒙”的赞誉。
那当然,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,何况从孙权劝他读书以来连三百日都早已不止。
不过,讲完了自己的韬略,吕蒙更想听听这个鲁大都督对于刘备借走荆州一事有何想法。
鲁肃微微叹了口气,道:“我知道,公瑾新逝,我接任江东军权,很多军中将领对我不服,尤其不懂我为何要借荆州给刘备。”
“那自然是孙刘齐力方能抗衡曹操了。”吕蒙淡淡说道。
“这套说辞我知道你们不少人早已听厌,只怕是你也言不由衷吧。”鲁肃颔首微笑道,“其实联刘抗曹并非一成不变,你记住,曹强刘弱则联刘,刘强曹弱则联曹。”
“那我东吴岂非永远存于夹缝之中?我们打荆州消耗的兵力钱财都白费了?”
“荆州自然是要的,但并非现在。你来看这沙盘,如今荆州南面四郡已尽落刘备之手,急不可图。”
“那北面的江陵呢?江陵处荆州要冲之地,四通八达,更可西进益州,公瑾生前便有取益州之意。都督为何却将它送给了刘备?”吕蒙渐有些恼火。
“取下益州,你让谁去守呢?”鲁肃叹了口气。
吕蒙心头登时一沉,往日种种不解之事瞬时明亮。益州距江东千里之遥,驻守益州之人,便俨然是一方诸侯,若非吴主极为亲信之人,断不可当此大任。可眼下,江东似乎找不出这样的人选。
“你……竟然已经想到了这一层?”吕蒙又惊又叹。
“既然不取益州,那么我们若仍握着江陵不放,只是白白拉长战线,更白白替刘备挡着北面的曹操。”鲁肃道,“倒不如送个人情给刘备,让他替我们分去抵抗曹操的压力。而我们则可集中力量,攻取另一个要冲之地。”
“合肥!”吕蒙脱口而出。此时此刻,吕蒙的心里宛如一面明镜,鲁肃的深谋远虑已然让他五体投地。
鲁肃点点头,道:“子明,我走这一趟来看你,并不只为了对你解释这些。更是要看看我东吴未来的俊才,真到了天下有变的那一天,是否能担当起取荆州、甚至取天下的大任。”
“愿为江东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!”吕蒙的心底里开始激荡,并窃喜着。
鲁子敬,我吕子明就跟随你一程!
我江东水军之利,天下无双!
公瑾所托,我鲁肃定当全力实现!
合纵连横,方能保江东平安!
以和为贵!
天佑江东!
江南四月,莺飞草长。这一日,丹徒县郊的一处精舍前排起了长队。人群里男的女的、老的少的、长的矮的、衣衫褴褛的衣着华贵的、面容憔悴的容光焕发的,竟全都俯首低眉、面无表情地捧着个碗,森然有序,无人敢越雷池一步。
途径的骑马旅人渍渍称奇,不解此景,高呼问道:“那边的人,你们于此恭候所为何事?”
霎时间,排队之人齐齐转头,怒目望向旅人,旅人一惊,差点摔下马来。一名华丽富态的中年男子吹胡子瞪眼道:“莫要喧哗,惊扰了于神仙!”
“于神仙?”旅人好奇,下马靠近一名拿着破碗的少年人悄悄问道,“这于神仙是个什么人?”
“于神仙就是于神仙。”少年人木然道。
“于神仙当然是神仙,是我们的大恩人。”一名穿粗麻衣的中年妇人道,“于神仙一碗水,便能救了大家的性命。去年我家老头子得了咳疾,寻了几个郎中都不济事,眼看就快不行了,于神仙便给了我家一碗水,一喝,好了!”
“是啊,听闻前年疫灾,也多亏了于神仙,救了一整村人的性命。”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说,“自从有了于神仙,这附近的郎中大夫都跑了,没人再向他们看病,只能到别处谋生计了。哎,也不知那是什么神仙水,竟这般有用。”
“你们懂什么,那叫符水。”一名白衣书生道,“是于神仙用道法制符,再将其溶于水中,这水便有了治病救人之效。服用前,需俯首磕头三遍,默思生平己过,衷心忏悔,然后方可服用。”
“这水当真百试百灵,从未失手?”旅人有些心动。
“也不尽然,上月村头铁匠染了风寒,也来求这神仙水,却没有用,前日走了。你道这是为何?”白衣书生神秘一笑,“他那日喝水前我偷偷瞧了,只叩了两遍头,那是用心不诚,这水自然无用。”
“那你们今日都是来求医的?我瞧着也不像是个个得病。”旅人道。
“这你就又不懂了,这水非但能治病救人,平日里喝了,也能延年益寿,强筋健骨。”书生道,“怎么?你要不要也来试试?”
“这……左右无事,那便求一碗水喝吧!”旅人终于下定了决心。
……
“呵呵,俗人。”于吉坐在精舍之内,将这一切尽皆瞧于眼底,“俗世之人,便是如此易于掌控。只需给予一点点所谓‘好处’,他们便对你俯首帖耳,任你摆布。师父、师兄,走到今日这一步,你们可曾后悔?”
“于吉,你可知罪。”琅琊宫上,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。
“师尊,我有何罪?”少年于吉不屑地反诘,“就因为我给人治病?”
“你私自下山,以符水之法救人,违反了本门门规。”
“可我是为了救人,救人又有何错?”少年于吉不服。
“你早已知晓,符水之法虽能救人一时,但服用之人魂体受创,死后只能化为荒魂。你名为救人,实为害人!”
“可师尊怎知那些俗世之人不是只为图一世快活?凡尘蝼蚁,怎瞧得见身后之事?”少年于吉愈发愤懑,“师尊教导我们修仙之人需当以苍生为念、救济世人,可似师兄这般整日里躲在山上眼见苍生受难而不顾便是好的了么?师尊竟还说这是‘以无为治有为’,我看师尊就是故意偏袒师兄!”
“闭嘴!你这不孝之徒愈发猖狂!罚你去后山思过崖思过,痛改前非后方可下山!”
……
是夜,一名紫袍少年悄悄上了后山,来到思过崖。
“师弟,你还好么?”紫袍少年问道。
“哼,拜左慈师兄所赐,我在这思过崖过得可滋润了。”少年于吉讥讽道。
“哎,那日师父命我下山捉你回来,我也是迫不得已。”左慈叹道。
“那是我技不如人,才会被师兄所捉,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!”少年于吉道。
“师弟,你老实说,你私出山门,真的只为救人么?”
少年于吉沉默半晌,道:“师尊太过偏袒你,你明明什么事都没干,师尊却对你赞许有佳,还将本门秘法传给你。若非如此,我也不会被你擒回山上。要知道当年你我二人比试道法,可是我更胜一筹。”
“当年比试,你真的以为是你赢了么?”
“哼,说起那事就气,明明是我实力更胜一筹,师尊却说什么我胜负心太重,反而对你青眼有加。自那以后我便气不过,时时处处想着胜过你。此番偷下山门、私闯民间,便是为了证明我比你强!”说着,少年于吉从怀里掏出一个金令牌,上面刻着“道法天成”四字:“这是这次下山后,那个人间的皇帝老儿赠我的。师兄,这下我在人间的名气可比你大多了。”
“哎,你只为证明自己胜得了我,便以符水治病、害了那么多人,日后更不知要如何祸害天下,师尊把你囚在思过崖也是对的。但愿这些年里你能在思过崖痛彻前非,悔过自新。”说罢,左慈下山离去。
害人?哼,那些俗人哪懂是福是祸。凡人之心,愚蠢得可笑,我于吉想要操弄简直易如反掌。那个赠我令牌的皇帝老儿一听喝了我的符水能长命百岁,便对我言听计从,连皇家脸面都不顾了。不过他终究还是死了,听闻他死后谥号为“顺帝”,看来这人间真是顺遂太久了!也罢,那我于吉就去闹它一闹,让师父师兄看看我的手段。这些日子待在思过崖上无事,我便著本经书,日后下山寻一凡人相赠,煽动蛊惑他让这天下大乱!至于这经书之名……就叫《太平经》吧!哈哈哈哈,太平,叫这普天之下不得太平!
“今日符水已经赠完,你们明日再来吧。”道童话音刚落,精舍前排队的人群便开始哀嚎,一个个呼喊着“请神仙大发慈悲”、“再赐一碗吧”之类的话语,迟迟不愿离去。
“哼,一群蝼蚁。”于吉抬起头,开始思索,自己来这江东之地也有些时日了,此前曾蛊惑煽动的几个人物都不堪大用,听说这江东小霸王狂傲不羁、视天下英雄如无物,或可为我所用。也罢,明日便想个法子去会他一会。这天下,终究是越乱越好。师父,师兄,我今日的手段,你们可曾看好了?
以天地为局,师兄敢不敢和我一较高下?
区区凡人,也妄想跟我作对!
人心万象,皆在我股掌之间。
道法玄妙!
万事皆空!